裴程：旧貌新颜守初心（图）

采访方式：邮件采访

初稿时间：2018年10月

定稿时间：2019年7月

法国国家图书馆拥有多个馆址，其中最为知名的应该就是老馆黎塞留馆了。黎塞留馆原为马萨林宫，始建于路易十四时期，自1721年后就一直作为图书馆而存在。黎塞留馆是法国国家图书馆历史发展变迁的重要见证者，其馆内的拉布鲁斯特阅览室、椭圆阅览室十分恢宏华美，至今仍令人叹为观止。2011年，法国国家图书馆启动“黎塞留规划”，对黎塞留馆进行翻新改造。2016年底，第一期工程完成，黎塞留馆部分场所重新开放，所焕发出的新活力更是令人惊艳。

2018年10月19日下午，法国国家图书馆黎塞留特藏馆规划部部长裴程在第九届上海国际图书馆论坛的“空间设计与服务创新”分会场上为人们讲述了法国国家图书馆黎塞留馆从马萨林宫到“图书馆-博物馆-长廊”的古今变迁，引人入胜。而以此为契机，e线图情约访了裴程部长，希望能让更多人领略到法国国家图书馆黎塞留馆的独特风采，并从黎塞留馆翻新改造中得到启示，给我国图书馆老馆改造工作带来裨益。

1. 关于法国国家图书馆

e线图情：裴部长，您好！首先非常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您目前在法国国家图书馆中具体负责哪一方面的工作？

裴程：好的。首先也谢谢e线图情对我的关注。我现在的职务是法国国家图书馆黎塞留特藏馆规划部部长，主管黎塞留馆的翻新、改造和二十一世纪接轨的建设工程。整个工程投资2亿5千万欧元，包括建筑设施和文化服务项目两大部分。

e线图情：裴部长，据了解，您是从1990年进入法国国家图书馆工作的，至今已经将近30年，对法国国家图书馆的各个方面应已知之甚详。您能为我们详细介绍一下法国国家图书馆的历史发展情况吗？

裴程：我在《图书馆杂志》2018年第7期上发表了文章《从马萨林宫到“图书馆-博物馆-长廊”——法国国家图书馆黎塞留馆址古今变迁》，其中就谈到了法国国家图书馆的历史。

法国国家图书馆的前身是国王图书馆，最早可推算到查理五世（Charles V，1338-1380）。据史料记载，查理五世生前曾收藏了917册珍贵写本古籍，并将卢浮宫一座鹰堡专门改建成藏书楼。查理五世的藏书传给了查理六世（Cherles VI，1380-1422在位）。查理六世去世后，这批藏书被英国贝德福德公爵（duc de Bedford，1389-1435）收购，遂流散。所以，法国国家图书馆起始于查理五世之说，仅仅具有象征性意义。从藏书史的意义上说，法国国家图书馆起源于路易十一世（Louis XI，1461-1483 在位）。因为，自路易十一之后，王家藏书世代相传，从未间断。不过，直到十七世纪上半叶，国王图书馆基本上属于国王私家收藏，而且没有固定馆址。常常是随国王的牵涉从一个王宫搬到另一个王宫。所以，从严格的意义上说，它还不属于一个独立的国家文化机构。1666年，路易十四首席大臣柯尔贝尔（Jean-Baptiste Colbert，1619-1683）把国王图书馆搬至自己在巴黎的一所私人公馆，从此图书馆就有了固定馆址。

十七世纪末，和国王图书馆隔街相望的就是马萨林宫，也即黎塞留馆址的前身。1721年，国王图书馆搬进马萨林西宫。由于马萨林宫西临黎塞留大街，所以被后人称作黎塞留（Richelieu）馆址。这个搬迁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图书馆不仅得到了一个比原公馆大好几倍的宫殿，更主要的是马萨林宫占地面积大，使图书馆获得了可发展的空间。国王图书馆自从1721年搬进黎塞留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直至1998年密特朗新馆建成。在此期间，黎塞留馆经过多次改造。

1719年，比农神父（Jean-Paul Bignon，1662-1743）被任命为国王图书馆总管。比农神父任职期间，恰好是启蒙运动蓬勃发展的时期。他与时俱进地把握时机，成功地完成了图书馆科学化和专业化的转型，从而迎来了国王图书馆黄金时期。经比农神父改革后的国王图书馆享誉欧洲。它也自然而然地成为启蒙运动的精神基地。根据图书馆档案记载，伏尔泰、卢梭，还有一些百科全书的重要撰稿人都经常来图书馆，并享有把书籍借出的特权。伏尔泰赞誉图书馆是“最崇高的机构”，并认为没有比图书馆建设“更慷慨而且有用的花费”。比农神父奠定的图书馆围绕西院广场的环形长廊格局，基本上保持了一个多世纪。在这一个多世纪中，法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一个多世纪的社会动荡，也体现在图书馆名称的更换之中：由国王图书馆变成国民图书馆、王国图书馆、帝国图书馆、国家图书馆。

1833年，当时的王国图书馆开设了第一个对普通公民开放的阅览室。巴黎的公共图书馆事业起步较晚，直到十九世纪末，才开始有一些市区图书馆开放。所以在很长一个时期内，国家图书馆成为唯一一个公共读书场合。来图书馆读书的人成倍增长。直至1850年，每天可达三百多人。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图书馆迎来了一个历史性的转机。由著名作家梅里美（Prosper Me?rime?e，1803-1870）负责的委员会，对帝国图书馆（当时处于第二帝国时期）的发展规划做出一系列决定。其中最重要的有两条：①图书馆继续留在黎塞留，就地改建扩展；②开设两个阅览室，一个专门接待学者，另一个对所有公众开放。依据梅里美委员会的决策，当时图书馆的总建筑师、享誉欧美的拉布鲁斯特（Henri Labrouste，1801-1875）对原马萨林宫实施了一系列根本性的改造。拉布鲁斯特在原马萨林西宫南北轴线上，建造了一个全新的以阅览室、工作室和书库三点成一线的纵向格局。拥有360个座位的大型阅览室，作为办公场所的半圆拱堂，以及紧挨半圆拱堂的四层中心书库，当时完全依靠自然采光。拉布鲁斯特充分地利用当时最先进的技术，并使之和艺术完美地相结合，在世界图书馆建设史上，留下一个里程碑性的建筑。这个新的馆体建筑，充分体现了当时法国社会研究领域群体化、书籍出版工业化、图书收藏、管理和服务系统化等特征。从而为图书馆最终走出十八世纪的宫殿式格局，完成向现代化转型奠定了基础。

1875年，帕斯卡尔（Jean-Louis Pascal，1837-1920）继拉布鲁斯特之后任 法国国家图书馆总建筑师。在其任职期间，图书馆经过论证并征得政府批准，决定建造一个和拉布鲁斯特阅览室同等规模的大型公共阅览室。帕斯卡尔的设计基本上沿用了拉布鲁斯特的构思，所不同的是，他改长方形为椭圆形，以一个巨大的椭圆穹顶取代了九个半圆穹顶，从而更突出了巨型整体空间感。这就是现在的椭圆阅览室。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随着椭圆阅览室的开放和公共阅览室的关闭，法国国家图书馆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在这一个时期中，法国国家图书馆注重完善研究馆的各项服务，发展自身的研究性能以及和大学和研究机构的合作。黎塞留馆址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封闭，以至在普通人眼中，显得有些神秘，认为这只是少数精英出入的场所。这个相对封闭的局面，也是同上个世纪人文科学的飞速发展和研究人员数量剧增的社会现状分不开的。法国国家图书馆作为研究馆，首先要满足研究人员的阅览需求。直至80、90年代，法国国家图书馆黎塞留两大阅览室常常爆满。有时等待进阅览室读书的长队，一直排到黎塞留大院。

由于黎塞留馆舍已经不能满足法国国家图书馆向二十一世纪发展的需要。1988年7月，密特朗总统提出“建设一个世界上最大、最先进的图书馆”的倡议。这 个倡议在法国国家图书馆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经过十年的努力，密特朗新馆在巴黎十三区落成。密特朗新馆分公共馆和研究馆上下两层。公共馆有1600个座位，研究馆有1700个座位。密特朗新馆的开放，标志了法国国家图书馆的一个新的历史时期：走出封闭，对公众开放，在各项服务和管理机能上，和现代技术接轨。

2. 关于黎塞留老馆改造

e线图情：裴部长，黎塞留馆翻新改造自2011年7月启动以来，已完成第一期工程。作为这个项目的主持者，请您介绍一下这个工程的建设情况，并请分享在当前发展环境下图书馆老馆改造的经验和做法。

裴程：如前面介绍的，法国国家图书馆起源于国王图书馆，最早可推算到查理五世。六个多世纪中，法国国家图书馆几经变迁。每一次重大转折，无不与社会知识积累和需求的转型相对应。所以，法国国家图书馆的历史也就是法国乃至西方知识社会发展史的缩影。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人类知识进入了数字化转型的新阶段。与此相应，法国国家图书馆启动密特朗图书馆工程，目标是建设一座“世界上最大、最先进的图书馆”。1998年印本藏书搬迁至密特朗新馆以后，黎塞留老馆成为写本、印画、照片、舆图、钱币、古玩、音乐和表演艺术等特藏品基地。

二十一世纪伊始，如何改进老馆收藏和服务机能，使之与社会新型知识结构接轨的问题被提上法国国家图书馆议事日程。法国国家图书馆广泛征求了国内外文化界专家和知名人士的意见，法国文化部也专门组织学术委员会讨论。经过近十年的酝酿、论证和策划，最后做出3项重大决策：①黎塞留老馆除了保留法国国家图书馆特藏品外，还并入艺术史研究院图书馆和文献学院图书馆，从而形成一个欧洲最大的艺术史和文化遗产史资料中心；②打破二十世纪以来黎塞留逐渐形成的封闭局面，在改进和增强研究设施和服务的同时，向社会开放，让公众有更多的机会走近并了解法国国家图书馆珍藏的文化遗产，因此提出了“图书馆-博物馆-长廊”三位一体的理念；③政府拨专款2亿3千万欧元，法国国家图书馆从本单位投资经费中拨出2千万欧元，预计用10年时间，对黎塞留老馆做整 体性的翻新和改造，其中包括对历史文物级建筑的修复，使老馆的建筑和技术装备等硬件能够满足二十一世纪新发展的需要。

这一“黎塞留规划”被称为“法国国家图书馆世纪工程”、法国文化部二十一世纪初最大的文化项目。2011年7月，黎塞留老馆改建工程开始动工。由于工期时间跨度长，为了不中断黎塞留老馆的业务工作和对读者服务，法国国家图书馆决定将馆址以南北中轴线为界，分成两个区：一区相当于原马萨林宫的西宫，属于第一期工程；二区相当于原马萨林宫的东宫，属于第二期工程。第一期工程已于2016年底结束，并重新对读者和公众开放。第二期工程预计于2021年竣工。

和历史上几次重大改建工程（包括拉布鲁斯特工程在内）不同，“黎塞留规划”第一次对由马萨林宫演变而成的法国国家图书馆老馆做整体性的重新规划、修复和改建。从规划决策的角度看，法国国家图书馆避开了通常容易犯的“技术 领先”的错误（密特朗新馆建设就有过这方面的失误），确定以馆员领导为核心，辅之以建筑和工程技术专业人员。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负责工程设计的总建筑师布鲁诺·郭丹（Bruno Gaudin）和他的团队参与规划，加强了图书馆职业人员同 建筑设计人员之间的直接交流，从而使建筑设计尽可能忠实地体现图书馆规划的意图，即所谓“理念先于设计”，而非相反。其中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在黎塞留馆内开辟“参观游览线路”。

3个多世纪以来，法国国家图书馆的黎塞留馆历经了多次变迁。每一次建筑的改造，都出自图书馆自身发展的需求；而图书馆的发展又是社会同知识文化关系发展的缩影。就黎塞留馆的经验来看，如何在保护和修缮文物建筑的同时，改进图书馆各部门对内和对外的各项机能，这是老馆改建工程的关键。需要与时俱进地处理好馆藏资源、馆体建筑和社会需求之间的三角关系。馆藏资源是核心，不断丰富馆藏，作为文化遗产世世代代传下去，这是我们的基本职责。馆体建筑是载体，然而从马萨林宫演变至今，馆体本身也作为文化遗产，成为馆藏的一部分。满足社会需求是我们的目标。文化遗产一旦脱离社会，就会变成一个抽象的概念，最终僵死。它必须来自社会，回归社会，才能不断推陈出新，形成有机的良性循环。“黎塞留规划”是法国国家图书馆交给二十一世纪的一份答卷，有待未来评判。

3. 关于图书馆的未来发展

e线图情：裴部长，请您介绍一下当前法国国家图书馆的主要工作和未来的发展重点。

裴程：法国国家图书馆是法国文化部管辖下最大的文化机构，总人数约在2300左右。其主要职能是收藏所有在法国境内的出版物（呈缴法），包括印刷品、音像、印刷图像等等。此外，通过购买、交还、馈赠等途径，收藏呈缴法以外的藏品，也包括外文书籍。中文是法国国家图书馆收藏的主要语种之一。法国国家图书馆在保存和编目等领域，也在法国和欧洲起着引领的作用。

目前，法国国家图书馆的主要工作包括：收藏、保存法国以及世界各种语言的出版物，为研究人员阅读服务，并和有关大学及研究机构合作，进行和图书馆业务相关的学术研究。法国国家图书馆收藏的印本书大约在1千2百万册左右，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开始发展数字化资源建设，开设了佳里佳（Gallica）数字图书馆。目前已经有近5百万种书刊和音像资源实现上网，其中包括法国国家图书馆收藏的敦煌遗书数字版。

法国国家图书馆未来的发展重点主要有以下几点：

把握好数字资源和纸本资源之间的关系。既要继续大规模地发展和开发数字资源，又要保障纸本的保存和服务。

改进图书馆服务，吸引新的读者。以新型的服务来补偿来馆阅读下降的趋势。

扩大开放力度，全方位向社会开放，以便推动文化民主化的潮流。

加强学术研究，把图书馆办成一个和大学、研究机构紧密配合的学术基地。

发展文化普及的会展服务，让更多的人走进图书馆。把图书馆办成一个读书、学习、交换、参观、游览的复合体。

e线图情：对于国家级图书馆来说，促进本国与他国之间的文化交流，加强国际合作也是一项重要工作内容。裴部长，我们了解到，您在法国国家图书馆工作期间，一直积极推动法国国家图书馆与其他国家尤其是东方国家的文化交流和研究合作。近年来，您更是积极参与中法图书馆界以及文化界之间的交流互动。2015年，您参与促成了中国圆明园四十景图仿真再造，并将高清数字版本赠送给了中国国家图书馆；同时，您还参与促成敦煌遗书数字版赠送给中国国家图书馆和敦煌研究院计划，对中法文化交流做出了显著贡献，也因此获得法国文化部授予的“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对于未来法国国家图书馆与中国国内图书馆界以及其他机构的合作交流，您有什么新的建议？

裴程：和中国图书馆同行的交流可以沿着数字合作的渠道进一步深化。法国国家图书馆把圆明园四十景图数字版赠送给中国国家图书馆，把敦煌遗书数字版赠送给中国国家图书馆和敦煌研究院，开启了中国古籍数字回归的先河。下一步可以在这方面进一步深化，加强法中两国在数字资源共享和共同开发方面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