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文学诊所

——传说中的世界上第一篇讨论阅读疗法的文章

Samuel McChord Crothers 著

王波 译

（北京大学图书馆 北京 100871）

导读：

《大西洋月刊》（Atlantic Monthly）创办于1857年11月，是一本名副其实的“杂”志，扉页上长期写着：“一本关于文学、政治、科学与艺术的杂志”（A Magazine of Literature, Science, Art, and Politics），创刊宣言声称它要成为美国理想的代言人，不但定义还要创造独特的美国声音，标明美国在世界文化中的位置。这本新生的杂志很快成为全美最智慧的人从无名小卒到鼎鼎大名之间的转换器，文学家霍桑、爱默生、马克·吐温，政治家西奥多·罗斯福、马丁·路德 ·金等，举凡美国的文化、政治明星，不少人都曾在该刊发表过原创的文学作品和政论文章。

《大西洋月刊》凭借着它超然的、智慧的、幽默的、富有艺术感的优雅态度，一百多年来从容地发表着对美国各个层面深思熟虑的看法与观点，成了美国人极为尊敬的思想餐桌、美学看台和科学课堂。进入20世纪后，该刊在强烈关注政治、文化的同时，对于高新技术同样抱着浓厚兴趣。二战后，它率先发表了探讨原子能技术的文章，对人工智能也富有远见地最早作了介绍。目前它的发行量已经达到47万份，每期有120万人在阅读，是“美国国家杂志奖”无法跳过的大刊名刊。伴随着《大西洋月刊》的成长，美国文化与美国理想不但觉醒，而且俨然坐大为一种霸权。

对于中国读者来说，一个细节或许会拉近我们与《大西洋月刊》的距离。在该刊的编辑部里张贴着一封特殊的读者来信——中国订户宋美龄因为抗战原因，随国民党政府从南京迁至重庆，特别致信要求将杂志邮寄至新地址。

对于中国的图书情报工作者来说，有一篇文章使我们对《大西洋月刊》相当耳熟，那就是维纳·布什（Vannevar Bush）在该刊1945年6月号上发表的《诚如所思》（As We May Think）。此文被中外多数情报学家视为情报学诞生的标志。可惜的是，由于我们不太重视资料的积累和翻译，《诚如所思》直到2001年才被全文翻译出来，发表在《新媒介与创新思维》（清华大学出版社，2001年）一书中。

无独有偶，图书馆学的分支课题——阅读疗法的大多数研究文献，都把阅读疗法的理论源头指向《大西洋月刊》，该刊1916年9月号发表的《一家文学诊所》（A Literary Clinic），一般被认为是世界上第一篇专门讨论阅读疗法的文章。

考虑到这篇关于阅读疗法的始祖文献虽然被广为提及，但是由于其发表在近百年之前，当时的《大西洋月刊》在国内收藏无几，如今的电子数据库亦未收录，其内容殊难被研究阅读疗法的国内同道所接触，不少人对其全貌并不了解，只是人云亦云。故而揭开其神秘面纱，使其全文完整呈现，是有学术意义的。

经仔细寻觅，本人在北京大学图书馆的燕京大学旧藏中发现了《大西洋月刊》1916年的合订本。于是将这篇已经过了知识产权保护期的作品全文翻译如下。

这篇文章通篇采用的是对话体，叙述的是作者克罗色尔斯偶然发现他在教堂工作的朋友、医生拜格斯特把他的小礼拜室变成了阅读疗法诊所，就好奇地对朋友进行了采访。拜格斯特爽快地、全盘道出了自己创办阅读疗法诊所的初衷、理念，并举了一些临床案例来论证阅读疗法的疗效。一问一答的对话体是新闻报道常用的一种文体，文章虽然没有交代作者的身份，但从文章的题材，我们可以推断作者很可能是一名记者。这篇文章与其说是一篇论文，不如说是一篇有深度的社会新闻报道。

和该文同期发表的，还有18篇文章，涉及政治、文学、宗教等各个方面，该文位于第2篇，紧接其后的是主题宏大的《战争与人类进步》，由此可见，文学诊所的出现、阅读疗法的发明对当时的美国社会来说，是一件相当新奇和引起轰动的事件。对照《大西洋月刊》的宗旨，在重要的位置发表这样的文章，编辑部显然是看重了阅读疗法兼具智性、科普、美感等要素，寄望据此推动美国人塑造艺术化的生活方式。同时也表明，《大西洋月刊》对于新生事物具有非同寻常的敏感和兴趣，大约30年后，《诚如所思》的发表也是这种热情拥抱新事物的办刊风格的体现，它全面地表述了关于自动检索等人工智能的畅想。

拜格斯特是一名医生，他在谈话中，随意自如地以药品类比书籍，把不同的书分别比喻为兴奋剂、安眠药、镇静剂、乳状液、去酸精、增甜剂、赋形剂、刺激物、反刺激物、酒精、退烧药、酊剂等药物。他还提到了许多作家，如卢梭、尼采、托尔斯泰、爱默生、拜伦等，点评了他们的作品的特点及其治疗价值。为了阐明自己的理念，证实阅读疗法的疗效，他进一步介绍了几个自己成功治疗的例子，当事人有患上抑郁症的年轻人，有空虚无聊的中年人，有职业书评家、政客、股票经纪人、宗教偏执者等，拜格斯特自豪地介绍了对不同的病人如何对症荐书，畅谈了如何在临床上灵活、巧妙地辩证使用各种风格的文学书籍、各种思潮的哲学书籍、各种倾向的史学书籍。这些药品名、作家名、作品名的娓娓道来，说明拜格斯特先生十分博学，使这篇文章读起来生动活泼、饶有趣味。因为拜格斯特提到的都是20世纪初流行的药物、作家和社会职业，通过该文，对我们了解19世纪和20世纪初的医学、文学和社会状况也有很大帮助。

在众多的中国内地引用者心目中，这篇文章之所以重要，不在于它通篇讲述阅读疗法，因为绝大多数人实际上并没有读到它，而是由于它为英文字典创造了一个新名词：bibliotherapy，即阅读疗法、读书疗法或图书疗法。在翻译的过程中笔者发现，作者在该文中不只创造了一个词，而是两个词，还有一个“bibliopathic”,也是“阅读疗法”的意思，为第二段的起首词，出现的位置远在bibliotherapy之前。但是后人对Bibliotherapy更加偏爱，遂造成其使用范围不断扩大，最终成为专门术语。

虽然该文通常被誉为世界上第一篇明确提出阅读疗法的文章。但是拜格斯特说，他也是看了与阅读疗法相关的主题的书，才产生了开设文学诊所的想法。但他提到的书，都是精神疗法和艺术疗法方面的，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在拜格斯特之前，可能已经有了关于阅读疗法的文献。即便专论阅读疗法的文献不存在，在研究精神疗法或艺术疗法的专著中，肯定已经零星出现了关于阅读疗法的设想和探索，它们成了拜格斯特富有创意、富有创业精神地开设文学诊所的灵感之源。

图书馆和宗教天生有缘，无论中外，宗教图书馆在历史上都是图书馆事业的重要方面军，图书馆是因为其收藏的书籍具有教化的力量而被宗教机构所重视。在该文中，世界上第一个开设文学诊所的是位教士，而且这个诊所是由小礼拜室改造成的，从宗教和图书馆的关系史看，这不是偶然的。基督教在20世纪初的美国社会扮演什么角色、发挥什么作用？为什么教堂允许礼拜室变成文学诊所？阅读疗法依托教堂，是不是更有公信力、更有疗效？这些都是我们研究图书馆史、研究阅读疗法值得深入思考和进一步探索的问题。

几天前，经过朋友拜哥斯特所在的教堂，发现小礼拜室贴出了一个新的公告：

“读书疗法（bibliopathic）门诊部。权威专家坐诊。拜格斯特医生根据预约接诊病人。下午2—4点门诊免费。接受过门诊治疗的病人请在家里继续等候社会服务工作者的回访。针对年轻人的思想援助俱乐部亦于每周日晚7：30开放。同时为商业倦怠人士开设课程，为商业倦怠人士的妻子给于个别治疗。需要为了健康而阅读的疲倦妈妈们，请将孩子放到日间托儿所。”

我已经认识拜格斯特医生好多年了。他一直热衷于参与大量而广泛的公共服务，竭尽所能，令人难忘。来自天涯海角的和市民呼吁的各种各样的想法聚集在他的脑海，不论这些想法多么该被忘掉，却都被他的头脑照单全收。结果是，他的头脑不得不忍受着海量的想法的大迁移。有时候我想，要是拜格斯特不死抱着这些想法，让它们自然地流露到纸上，或许会更好，但这不是拜格斯特的方式。

走进这个小礼拜室，现在的“读书疗法门诊部”，只见一排病人，带着听天由命的情绪坐在那里。一个商人模样的年轻女士招呼我填写预约卡。我说对不起，我是医生的朋友，只是顺便过来看看，所以就没有电话预约。

第二天，我终于幸运地等到拜格斯特稀有的空闲时间，听他亲口讲述他的新事业。

他说：“你知道。几年前，我非常不幸地被健康抛弃了，那时达官贵人们开始接受精神疗法，我也想尝试一下，但考虑到必须让我的心灵休息一段时间，也就没有行动。放弃了及时接受精神疗法，实在是太糟糕了，我本来应该比现在更健康的。如果我们能拥有正确的信念并始终如一地坚信它，就会排除掉许多疾病，即便是医学博士也不否认这一点。我读到了关于读书疗法的相关文献后，立即将其付诸实践。目前，各方面情况良好。当一个病人前来就诊的时候，我就向他建议一种对他的身心皆有好处的信念。”

“那么，读书疗法最难的是什么？”

拜格斯特说：“最难的是信念容易用完。‘抓住一个信念”，说的好听，但是什么信念应该抓住呢？你知道各种思想联系的规律吗？这就是困难的根源。一个完美的信念可能是现实存在的，但是你知道到哪里去发现它吗？它是捉摸不定的，也很容易变得毫无价值。当你需要它的时候，它又不在那儿了。顽固的思维习惯总是主导着我们的头脑，令我们难以发现新的信念。抓住一个信念无疑很有意思，但是当我读了一些心理学著作后，我的头脑反而更加混乱了。”

“只有趣味不凡的人才能产生好的信念。信念，只有在处理事情的过程中才能发现它。信念不是一个无机物，应该很容易被其他的心灵所吸收，它应该是人文的和个性化的思想，容易被人所掌握。”

“对信念的追寻，启发我思考文学意味着什么？在我们这个诊所，储存有各种各样的思想的载体，它们不仅是被当作食物而且是被当作药物来使用的。”

“去年，我致力于逐步建立读书疗法体系。我不只关注文学和历史类的书籍，也不管一本书是用英语还是用德语写成的，是诗歌还是韵文，是历史还是散文，我只问：‘它有治疗价值吗？’”

拜格斯特医生戴上眼镜，换为一种教诲的语气。

“一本书，或者是一种兴奋剂，或者是一种镇静剂，或者是一种刺激物，或者是一种安眠药。它们的内容有好的、坏的，也有无益无害的。它们本质上是一种大声疾呼，抛开印刷物这层特性，就像声音一样消散于无形。当作者巧妙地在书的封面和封底之间敲打文字的时候，他实际上是做到了他从来没有做到的占据了别人头脑中的一小块空间，浪费了邻居们的一点点时间，而不必依靠社会运动的力量。书本是无趣的吗？它不会缠着你，也不会强拉住你撒娇。当你合上书本的时候，它就一直停留在关闭的状态。”

“文学批评的真正作用不是对书进行评价和宣判，而应该是对读过该书的人的状况进行诊断。我们应该问一问，读者在读书前后的状态各是什么？读书后的状态是变得更好了还是更糟了？。”

“如果说一本书是无聊的，那是书和制作它的人的事，但是如果这本书让本来应该更聪明的我变得愚昧了，那作为读者我就太冤了。对图书馆书架上的书，如果不对其阅读效果作判断，就像对一个药店的药物，只从矿物学的角度作判断，而不从生理学角度作判断。在玻璃罐里的药有很好的矿物学特性，但是它真的能吃吗？”

“关于一本书的阅读效果，理智的人会向专家请教，而不会轻易下结论。但是大多数人在阅读受到高度评价的书时，只关心它的结局是否苦涩，而从不考虑读这样一本书对自己有益还是有害。”

“一本书的内容，可能是由单一元素组成的，也可能是多种元素的化合物，或者是根本不能溶解于其他物质而形成的一种乳状液。”

“爱默生的散文就是一种乳状液。他的句子就像是智慧的微笑的水珠串连在一起，在使用之前应该被摇匀。”

“梅特林克的文字具有挥发性，很容易从粗心的读者眼前溜走。切斯特顿的散文含有大量的常识，但总是以一种活跃的混合剂的形式呈现。通过混合我们连绵不断的想法，像切斯特顿的散文这样的兴奋剂就会不断地产生。”

“但丁，就我们所知，似乎是属于药剂师协会的人。他的书对文学爱好者来说是一种优秀的读书疗法培训教材。一些作家，像斯维夫特，总是以尖酸的形式揭示真相。还有一些人，更喜欢添加去酸精或增甜剂。”

“托马斯便出自这种‘去酸精学院’，他告诉我们他是怎样调配自己的历史的：‘我从来不按照政府的口味去调配自己的历史，编造甜腻腻的谎言，但是我会让自己的历史味道好一些，不让掌权者感到厌恶，我利用超越尖酸的和苦涩的方式躲避危险，表达良好的克制而不是抨击——但不让真相得到任何损害。”

“一本书就是一个处方，应该小心抓取。通过检索读书疗法这个主题的文献，我学习到，一个正确的处方应该包括以下内容：

1、有一味基本的、主要的方便治疗的成分；

2、有一味佐药，使治疗更快捷；

3、正确地防止或消解负面效果；

4、通过一种手段或者赋形剂，方便管理病人，并使病人感到高兴。

我不打算过多过细地划分文学类型，那样只会使自己进出文学药房的次数更多。拿到一本书，我通常要问，它有什么基本的或主要的成分吗？作者是不是在用他的创意来装饰他的夸大之词？最重要的是，如果这本书不能作为一种愉悦的手段或者赋形剂，那它就很容易被淘汰。”

拜格斯特继续说道：“我已经说过，书是刺激物。与其说它充实我们的头脑，不如说它促进我们思考。它把我们从沉睡状态中唤醒。读过书后，我们应该有不一样的感觉，并带动我们产生不一样的行动。阅读一本书就是一个精神上的事件。”

“真正能够作为刺激物的书不是每年都有。这样的书无法预期，它们是创造性的心灵在特殊环境压力下的产物。每一代人都产生过几个作家，他们对同时代的人发挥了强有力的激励作用。”

“比如，卡莱尔鼓励他那一代人去工作，罗斯金鼓励同代人参与社会服务并懂得欣赏艺术，托尔斯泰的信徒倡导自我牺牲，尼采推崇权力，卢梭鼓励人们参与政治和教育革命。在16世纪，罗德·伯利引用约翰·诺克思的话说：“他的声音在一个小时内向我们的耳朵里吹送的生机，远胜于600个喇叭的奏鸣。”

“这些鼓励是鲜活的，操作起来也不困难。那些书激发起了聪明的年轻人的情感反应，使他们成为志愿的‘败坏道德’的群体。如果这些‘败坏道德’的人幸存下来，那些书还会在年龄更大的读者中广泛流通，要知道老人们的座右铭可是‘安全第一’啊。”

“值得注意的是，绝大多数有充分影响力的书，因为在库存里呆得太久，正在减小其影响力。今天，当你打开卢梭的‘塞子’，一点声音也没有。加尔文研究所对它产生的那个时代的很多激进的年轻人影响极大。如今，它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影响力，只在刚刚发布其著作的三到四个国家还有些影响。”

“我们必须重新考虑著名的免疫原则。当一个作者在书中提出了相当有力量的理念，但是如果没有人拥有这本书，依然是产生不了任何反响的。拜伦的诗曾经被认为是非常鲁莽的，超过了一般年轻人的狂野，刺激年轻人参与各种各样不寻常的行为，甚至改变了他们的领子形状和戴头发的方式。如今，年轻人可能仍然把阅读《海盗》作为他们大学教育的必要部分，但是这种阅读不会驱动他们走上独特的生涯和悲惨的海盗之路。悲观主义曾经是一种时尚，但是今天已经成为比浪漫主义和感性主义更现实的现实主义。”

“让一个无可责备的年轻人，欣赏浪漫的罪行、深不可测的伤害、难以抑制的复仇，是很困难的。但是这种审美经验，在拜伦主义繁荣的早期，对于我们祖父那一辈人来说却是司空见惯的，它一度是一种宇宙的和自我本位的情绪。当我们看到生活在19世纪早期的那些祖先平静的、令人尊敬的肖像，我们可以了解他们在阅读时所产生的内向的愤怒和喜悦。”

悲伤的风，孵化出罪恶的气息

像一个蛇蝎心肠的人围绕着火

火势越大，漩涡越小

诡计被俘获，关进了一颗心

随之关进的是上千种阵痛

她在愤怒中发狂

她的忧愁和悲哀在减轻

她为她的敌人滋养这种刺痛

“简直写的就是我”，有抱负的年轻读者这样说，当他为一个圈子的平凡生活所包围，而这个圈子又愚蠢地拒绝承认它是年轻人的敌人的时候，年轻人就会发自内心地感到愤怒——事实上，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他要的是一个他可以发泄他的诗意的愤怒的敌人。如果他找不到这个敌人，他就会产生一种美丽的自怜自艾的情绪。空荡荡的心的荒野

仿佛在感谢令其衰弱的痛苦

我们憎恶没有什么可以分享

甚至天赐的福佑

敏锐的痛苦不幸的发现

带给这沉闷的空间以狂喜

心中的没有一个树叶的沙漠

失了业的情感多么浪费

“如你所感觉到的，每一代年轻人这种悲惨的个人感情，乃是无所依靠的情感的浪费。拜伦控诉精神的失业，但是作为一名‘职业代理人’，他并不成功。他提议的就业就是一般性的报复。荒凉的信必须从安逸投递到憎恨才能飞翔起来。看起来，这种治疗比疾病更糟糕。但是，我们伟大的祖父那一代，当他们遇到人生麻烦的时候，却能从拜伦那里得到激励。”

“图书疗法是这样一门新学问，它不好奇任何特定的书里有多少错误的观点会带来什么实际效果，但总得让遇到麻烦的想像力找到可以停留的房间，正如激励理论中已经发生的那些变化。这里是美国东北角的缅因州在1829年出版的少部分书籍，《斯图尔特的治疗艺术》，作者斯图尔特。斯图尔特从神学转行到医学后，没有丧失他的热情，他是激励力量的伟大信徒。对于白日梦的治疗，他说：‘它发生于血液处在等候状态的时候。半盎司激励性的苦药、半盎司粉末，加上一夸脱上好的朗姆酒，我治好了病人。’”

“我担心斯图尔特医生所在教区居民的白日梦是一种周期性的疾病。”

“生理学家不久前曾经提出一个爆炸性的观点：酒精是一种刺激物。但是现在他们却告诉我们，酒是一种镇静剂。喝酒者感觉自己很了不起，但实际上并不是。他会比平常变得更加无趣，但是他自己不知道。他批判的能力降低，以致他无法正确地评价自己。他失去了对情感机器的控制，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刹车。”

“我这儿有大量的人造的文学镇静剂。这儿有位作者，他每六个月就生产一部毛骨悚然的小说，每本书有同样的情节、同样的人物、同样的结果。只不过人物有不同的化名和不同的住处，简直可以为这些小说中出现的不引人注意的名字编辑一部字典。

“这样的书，作者自己也知道没有什么出版的理由，他只是憋住一口气硬写，因为里面没有一丁点成年人所不知道的东西。那些好像是他最新发现的伦理的替代品，充其量不过是人类在穴居时代就有的道德方面的陈词滥调。

“习惯饮用这些‘文字饮料’的读者认为从书中得到了愉悦。其实他真正需要的东西是刺激品，可以刺激他麻痹的心灵的刺激品。还有一些书，给人的刺激就是困惑，在文法和效果方面都与众不同——它们是反刺激物。”

“反刺激物是一种物质，用来生产身体某个部分的刺激物，以抵消身体其他病态部分的刺激物。反刺激物的应用非常简单，但有时候非常灵验。在临床实践中，最常用的反刺激物有芥末、巴豆油、松节油、西班牙芫菁。在最近的图书疗法实践中，最常用的反刺激物是伯纳德•肖的书。如果一个人学过艺术，刺激性的书很“下面是我亲身经历的例子。有一个中年人，智商中等，家庭条件较好，观念老化，但是接受信息没有问题。他早年有吸收新思想的习惯，但是现在发现在这一点上别人都不认同他，因而这些年在思想上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弃权者。婚姻幸福——至少对他本人来说是如此。自己若能够得到别人的充分欣赏，他认为是一种美德和道德上的富足。”

“他力图让我确信，他的生活中没有任何麻烦，但他就是感觉不到生活的美好。”

“我们对他说，如果你和我们合作，我们将尽量使你感到不舒服，直到你想逃避治疗，但正是这种不舒服将帮助你重新成为一个有用的社会成员。”

“你应该读大量的小说，令人不高兴的故事，将使你忘掉自己。它们必须是透彻的、激烈的、刺激的、无情的小说，对于人类的弱点，没有任何幽默的缓和或同情，令你感到悲惨，才能真正地揭露你。”

“我将根据纯粹的食物和药物规律，给你列一个食疗菜单。安排你到一个新的环境，使每一个人都让你感到糟糕。当你对自己的过错感到羞愧的时候，我们将反复插入伯纳德•肖的刻薄的评论，让你对自己的美德也感到羞愧。到那个时候，你将进入多年未有的健康的恼怒状态。”

“后来怎么样”我问。

“我失去了病人。对刺激的好奇极大程度上因人而异。对皮肤来说，甘油是很好的刺激物，对心灵来说，温柔的讽刺是很好的刺激物。”

他说：“阅读丹尼尔·笛福的《反对者的捷径》和《鲁滨逊漂流记》，读者不会觉得作者要把他的同代人引向疯狂。笛福的小说中没有任何尖利的东西。他没有用长剑般的智慧来刺他的对手。他的风格属于现实主义。他的方式像粘合剂。当人正在认真而热情地工作的时候，他把用善意的词语做成的粘合膏，涂在最敏感的地方。”

“我猜想，你将把所有讽刺文学归到反刺激物一类”。

“不”拜格斯特说：“真正的讽刺文学是不刺激的。它不属于药物，而属于外科手术。极其熟练的手术是没有感觉的，病人常常意识不到已经发生了什么，就像古代殉教史上的圣徒，被腰斩了，头还能以胳膊为腿悠闲地散步。”

拜格斯特打开了被贴上“退热剂”标签的案例的大门。这里看似有许多彼此矛盾的收藏，我注意到，有《马可·奥里利乌斯的沉思》（即《沉思录》），有托马斯·布朗的《瓮葬》，有关于妓女的小说，有修订后的伊利诺依法令，有奥西恩的诗、格雷的《挽歌》、巴比伦史、《查尔斯·葛兰狄生先生》、扬的《夜思》和托马斯·本顿的《在参议院的十三年》。

“我不知道这些收藏有什么科学价值。我的方法是纯粹的经验主义。我尽量使每个患者都得到治疗。退热剂是用于降温的，它的作用在于退烧。除了治疗的目的，我不会将这些书放到同一类。它们共同的作用是使人冷静。你知道爱默生怎么着吗，当他从狂热的政治会场出来的时候，本性令他拍着自己的脑袋说：‘我的小人啊，怎么会这么烧？’有些书也会这样告诉我们。”

“让具有哲学气质的病人去感受马可·奥里利乌斯(又译为马克·奥勒留，即《沉思录》的作者）的影响。因为有病人承认，当他试图达到马可·奥里利乌斯的高度，他感到相当激动。”

容易写，市场上的库存也超大。有一个案例表明，激人愤怒的书也是很有益的。”“下面这个案例有所不同，AJ向我抱怨他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经询问，我知道他是一个报社的书籍浏览员。我怀疑他患的是一种职业病。没有人爱他，他就像个绞刑手，每天的任务就是将需要正法的书悬挂、捆绑、肢解。没有人爱行刑手，然而那对他来说是一种挚爱的安排。我发现他是一个具有苛刻口味的男人，一种分裂不定导致他敏锐的痛苦。到过这里的社会工作者也发现了这一点，他不仅因为读了大量的破书而感到苦恼，也有财政上的焦虑。他的老板已经放话，如果他在评论中还是那么不开化，他将失去他的工作，而他有妻子和三个孩子。

“我用抚慰的语气和他讨论文学的总体状况。每周，除了没有完美的名著，上市的图书实在是太多了。让人们去读名著实在太难了。庸书的大量出版对人们的阅读习惯是一种重大伤害。”

“你一开始就把你的标准设定的太高了。就像一个出租车司机，你把起步价一下子定到75分，这会吓住顾客。如果顾客花费如此高的价钱，在车上还得站着，那他还不如下车走路呢。刚上班那天你看多少书，随后会一直往上加呢。”

“我给了他一本国会图书馆的目录，请他每天坐下来浏览新书的时候，看一下这个庞大的目录。”

“昨天他告诉我，他已经读了几百页了。他说：‘我已经注意到年轻作者的巨大变化，他们的小说风格清新，表述简洁。’”

“每天花时间阅读了我们的合法作者所出版的各类著作后，他的文学忍受力提高了不少。过去，他常常因为被评者并非像他批评的那样而苦恼，如今他已经倾向于把评论作为自己的兴趣。”

“他以赞赏的态度阅读一本揭露1833年打着送给现代圣徒名义而出版的《新约外传》的可疑性的书。‘只有上帝知道你对《新约外传》的关注。这本书有大量真的东西，也有许多假的东西。不管是谁，读到了它就会理解它，受到它的启发就会得到好处，没有得到启发，也就无益。因此这本书是没有必要被翻译的。’”

“我有一个病人，是一个积极的政治家，在上次竞选中，将他的激情超额地投入到他的政治兴趣当中。他认为他的兴趣是和国家联系在一起的，自己在选举中落败，就意味着国家的崩溃。他告诉我，他能够承受自己的失望，但是承受不了公共正义的崩溃。马尔库塞·奥里利乌斯、埃皮克提图的书和托马斯·布朗的《瓮葬》都不能减轻他的发烧症状。我让他连续三天背诵格雷的《挽歌》。但是临床诊断表明，他的体温仍然在正常水平之上。”

“十分偶然的机会，我读到本顿参议员的书。还是当小孩的时候，我经常以敬畏的心情在祖父的书房里读本顿的书。本顿是我永远的偶像，在美国参议院里活跃了30年。”

“我推荐本顿的书给我的病人。昨天他告诉我，他对选举有了跟以往不同的看法。他的语气理性而超脱，令人相当鼓舞。他说，他一直在想，30年之后，恐怕没有人记得谁赢得了这次选举。他说，发生在这个国家的很多重大事件，从30年的时段看，都是不重要的。的确，本顿著作的降温作用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我担心会降得太厉害了，作为纠正，我把罗斯福的书作为酊剂（不挥发的酒精溶液）推荐给了他。”

“我有一个病人，曾经是个股票经纪人，退休后打算远离股市，享享清福。但是遇到了一个严重麻烦：由于他的智力练习一直在跟着市场转，一旦市场不在左右了，他自己也就垮掉了。”

“他跑来征求我的意见，在详细地陈述了自己的症状后，他问我能否给他一个‘安全带’，希望我能推荐一本特别好看的侦探故事。我注意到，大部分病人希望从我这里既得到诊断又得到治疗，而不是只得到与其病情吻合的诊断。一些做医生的朋友告诉我，他们也有同样的经验。”

“我坐下来和病人讨论职业病的话题，但我不赞同把稳定的职业作为一种病态，它只能使人有患上某些疾病的倾向。它打破了天性上的平衡，莎士比亚说过：‘善良这种东西，生长得越多，死亡得越快。’在一个方面上得到的越多，在其他方面必然缺得越多。”

“你在某些德行方面开发过度了，就得注意重新恢复平衡。这些年你的心一直在跳动，就像一只猫，必须跟着老鼠或线团的速度快速奔跑一样。你一直受到价格信息的困扰，一旦不用再学习价格问题了，你就好像觉得价格不存在了。你好像一直生活在一个不讲价的成衣店，那里所有的衣服都挂着标签，写着精确到元角分的价格。突然间你成了休息室的招待员，你发现那里大量的上衣和裤子都没有带标签，你便会感到衣服生意已经走向没落了。你应该去学习一些销售以外的知识。我建议你进行一次彻底的情感再教育。你过去的心思和兴趣都花在那些不断变动的目标上，每捕捉到一个目标，都作一个估价。我要把你的心思转移到那些茫然的、朦胧的、不可估价的东西上去。每天你应该做一些适应朦胧的练习，尝试进入一种似有非有、似做非做、似懂非懂的状态。”

“我的病人不干了，他说他的夫人曾带他听过一次关于古印度吠檀多哲学的演讲，他觉得自己的体质不适合这样的治疗。”

“明白”我说：“东方哲学不适合某些体质。我将尝试一些取自祖传情感宝库中的东西。”

“我随后安排了一套日间练习。它基于一个长寿教师的原则，他建议我们坚持不懈地咀嚼食物，直到食物在吞咽反射的作用下不知不觉地消失。我指导病人从他的心思从他关心的股票价格上转移出来，同时让他大声朗读奥西恩著作中的一些章节。他坚持这样做，在不知不觉的疏忽中，他的股票一根筋终于消失了。”

“这样的治疗是缓慢的，但是有成效的。我的起家就是给病人发行思想股票，价格相当于在纽约、纽黑文和哈特福德铁路的股票一百股。当病人在房间里踱步、深呼吸并朗读下面篇章的时候，他已经拥有了这种思想股票，——”

“如今的传说，就是未来的事实。”

“广阔的散发着黑色蒸汽和深不可测的洛拉河正在奔流着。在暴风雨的夜晚，风呼呼地刮着。一个声音来自沙漠，他是考纳，印司菲尔的国王，他的灵魂坐在烟的边缘。”

“坐在他的边上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的病人说。

“我从这种评论中受到很大鼓舞，这表明他已从股票中解脱出来，治疗正在见效。”我说：“注意看你的灵魂，他就在哪里，戴着弯弯的眼镜，拿着专门锁雾的风锁。”

“唱了一个半小时的有节奏的圣歌，我发现他关于股票市场的焦虑已经消失在奥西恩的薄雾中。他的心态变得相当冷静和安定。昨天当我电话回访的时候，他在电话里不停地背诵赞美诗。”

“梦飘下了拉山，他看见了父亲的七个灵魂。阿尔卑的儿子，拉着绳子。竖琴上有值得高兴的东西吗？把奥斯恩的灵魂注进它。鬼魂山上的绿色荆棘，在夜晚的风中摇晃着你的头！清凉的竖琴，穿着晨雾的黑袍，由你弹奏。什么时候，太阳从那绿脑袋的波涛上沙沙地升起？”

“他说他一点也不懂得这首赞美诗是什么意思，但背诵它的感觉很好。他明白他一直对这类东西饥饿得要死，那就是关于这个世界的潮湿的东西和薄雾一样的东西。他喜欢从它们那里得到的感觉。清凉的竖琴、绿头浪和鬼魂坐在香烟的灰色边缘，正是他所需要的东西。它们使这个商业世界看起来少了很多不确定性。”

“从那以后，我很少讨论精神卫生学。‘你说的对这个世界潮湿的感觉是很正确的。这些天通过人工的加热和照射，我们的心变得太干燥了，我们应该找个温度计来测量一下。当我们的整体意识状态良好的时候，我们的分意识在心灵的空气中可能缺乏湿度。你知道我们的古人是一些迷雾一般的人。’”

选自王波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412276081

原文连接：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016faf0102dwj3.html